闹钟在夜晚十一点准时打响。
其实就算不打，许千移也不至于错过时间，忘了这件事。自从上床以后，他一直在盯着表盘，看秒针首先移动，然后带动分针，只有时针长久驻足，却突然迁越一般跳到了另一个刻度上。白天的操劳让他疲惫万分，这份期待却又使许千移强打起精神，没顺势自然地睡过去。
他已经把项链系到脖子上了。
窗外黑黝黝的，远望去除了星月和路灯，再看不见其他。许千移踩在窗台上，缓慢地把窗户拉开条缝来，发现自家的屋檐被月亮照得白而光滑。他把外套裹紧了点，抓住水管，试探性地把脚伸向瓦片。在确认结实后，这才慢慢爬到边角，从傍晚搬过去的梯子那下去。
在这般夜气大凉的时候走，又打赤脚，许千移体会到了苦行僧曾经历的官能。眼见四下无人，唯有己身，他反而又有了海上那晚曾有过的兴奋，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。夜虫在绿化带深处小声叫着，而许千移也小心地走，免得叫别的夜游者认出自己来。他很想跑，但却做不到，只能一步一步前行。
快到海岸时，路灯就渐渐微暗了。这边海风大吹，冰冷刺骨，要远比刚离开家时强烈得多。许千移直接把拉链拉倒衣领位置，也不在乎脖子被硌得难受。他借路灯光细心寻找，想看清少女的身形在哪，却只听得海浪哗哗，拍出白沫。啮齿类在路灯下四处奔行，令人心惊。
许千移凭记忆找到饭馆，又摸黑下去，几次差点滑倒。他每下几个台阶，就能听见耳旁窸窸窣窣有什么在爬行。从兜里拿出小手电一照，才发现是海蟑螂被他吓到，自石缝内成群成群散了出来。这是些灰色的，蟑螂大小的，多足而移动迅速的甲壳动物。许千移不怕它们，也不鄙夷它们。这就只是些海边最常见的甲壳动物而已。
少女果然还在下午那个位置，只是因为涨潮，略微向上移了一点。他招呼一声，就慢慢踩着沙子过去。这里的沙粒间常有碎玻璃，得万分小心。
“你终于来了啊。”少女喟叹一声，“我可一直在这附近等你呢。”
“我不说了么，是十一点多。”有如此夜色遮掩，许千移倒可以更有勇气点，“虽然还是很抱歉，让你久等了。”
顾洋同样打赤脚走到他身边，极力靠近，稍端详了一会。她忽然伸出手去，把许千移的拉链往下拉了点。
“你确实戴了呢。”她笑了笑。
“我当然会戴的。”许千移也把拉链更往下拉了点，让项链彻底显露出来，“承诺已经生效了啊。”
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？少女说要带自己去她所生活的世界，然而这究竟是份怎样的邀约呢？许千移同时兴奋而紧张，却也同时茫然且无助。他当然是被动的，作为受邀方，他肯定会被动。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在港娘节时，假使少女真的赴约，他就能成为了不起的主动者。
少女忽然一把拉住许千移的手腕，带着他向上一跃，跳入了正涨潮的大海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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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起地面，海水倒要温暖不少。
许千移头部几次沉浮，差些呛住，双手也兀自扑腾个不停。顾洋花很久才把他稳住，而这时，二人也已经来到站立而不能碰到海底的境地了。许千移大口呼吸，一轮明月照着他，而海岸上的灯光则越发渺小起来。
“等一下！”他试着憋住口气，先保持漂浮状态，“你这是在干什么？”
“带你到我生活的地方啊。”少女握的力度更大了些，“你是不会游泳吗？”
“啊，不……我会。”
“那就跟着来吧。”
少女又一个猛子扎下水去，拉着许千移贴着水面速游。每隔几秒，大概是照顾许千移的人类身份，她都会浮到海上停一会，又再如此反复。在到达一个海面完全通透，月光由朦胧而澄澈的点后，顾洋叫许千移使劲深呼吸，憋住口恒久的气。
“我们要深潜了。”她解释道。
然而这未免节奏太快，让许千移反应不过来。他过惯了平凡而无聊的日子，平素懒散，并嫌弃这种清淡。如今真给了这么个机会，在缺少必要训练的情况下，自己倒反而难以适应了。但他还是那样深吸一口，鼓起腮帮，准备继续跟着少女前进。月色广阔无边，岸边又起了雾，叫午夜的灯火也被隐去了。这种光景合该孤寂，但他难得没这种感觉。
许千移也握住了少女的手腕，领会到一种撩人情思的意味。她的头发并未扎起，漂浮在水中，柔柔软软，又突然一下子收束起来。他们开始向下游动。
月光照在水里，宛如薄纱，并且延展极长，在很深处都一样明晰。海洋里有发光的生物，缓慢漂浮，这是水母。少女带着许千移钻入水母群中，丝毫不在乎它们的蛰刺，于是滑腻腻冰凉凉的感触当即传来。水母种类繁多，形态各异，在月光下有着幽灵般的色彩。他们汇入了幽灵的狂舞，摇摆一处，自身也仿佛成了半透明体，相互交融。
许千移已经有些憋不住气了，但水母的群集过于震撼，如梦似幻，以至于他能够忘却呼吸。
在滑出水母群后， 顾洋并没有带着他向上，而是与许千移一起悬浮在海下，彼此对视。他们脸上都有水纹的波影，如同小网纠缠，难以挣脱。这里的水温要更低些，但还是给人以暖乎乎的错觉。
少女倏地松开握着许千移的手，捂住嘴唇，托出一个气泡来。一个后还有一个，气泡彼此联会，形成玻璃瓶大的一团。它在月光下颇有水银质感。
少女点了点头，于是许千移也点头，然后闭上眼睛，把脸凑近。他浸入了气泡之内，把湿重重的空气冲入肺中。许千移很快就有了一种轻盈感，与月光相近的轻盈感。这正是氧气充足的明证。
他想要谢谢，却没法在水里说出，于是横下心，干脆主动伸过去抓住了少女的手腕。现在的月光也暗了，漆黑中却平白出现了闪光，银亮亮地跃动。这些指头长短的鱼类集结成群，并不害怕水中的二人，直接从他们身边冲刺过去。另个方向又有一股鱼群冲来，再又是第三个方向。更多的水母也零零散散自海底浮上，泛着绿莹莹的光芒，远望去如灯笼盏盏。
“再往下一点吧。”少女在水中说道。
一番敏捷的穿行后，海底开始显现。顾洋拍了拍许千移的衣兜，叫他把手电拿出来，好凭此照明。许千移按下开关，看到片荒凉的海底，顿觉一种凄清。他本以为梅涌既然拥有不赖的海岸线，连舅舅都能看上，就不至于没有壮美的海底。然而事实证明了这点，在这无光的沙地上，就连珊瑚和水草都不曾生长。
二人甚至不再游动，而是直接踩着海底走，一步步跳着靠近海岸。沙子滑腻腻的，很细，偶尔会惊动出几条小比目鱼和乌贼来。许千移越来越觉得冷了，现在眼睛失去效用，皮肤触感更敏锐，官能还要愈加难受。既然灯光只能照亮白骨般的色彩，那倒不如不开，免得被夜捕的劳苦人发现，将一切暴露出来。许千移考虑到这点，就干脆关掉了手电。
上岸后，许千移长吸一口气，感觉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模样。这不单是形而下的改变，更是形而上的改变，他自信自己拥有了崭新的视角。这片海岸较下海那处更偏，摇曳的灯火在他眼里却可爱非凡，富有之前未曾发现的趣味。晚风吹过松林，月下的世界成了银子，都具有别样质感。
他很冷，非常冷。衣服紧贴在身子上，吹风时甚至要打战，咯哒咯哒抖着牙关。
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种拜访，能有如此一遭奇遇，他就该换着游泳衣来。不过，虽然如此，许千移也很满足了。少女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，正操弄着一个生锈的Zippo打火机，不时打出些火星来。良久，海岸上终于燃起篝火，久违的温暖从草木绒绳中释放出来。火光炎炎，刚好照在少女脸上，营造出了美妙的意境。
天上星子在闪光。
许千移想就这样静静坐着，静静坐着，然后一睡不醒。
" 感觉怎么样？"顾洋问他。
"太棒了!"许千移语气激动，面容在火光里同样趋于热烈，"怎么说呢？----该怎么说呢，简而言之，一扇我向往无比而难以企及的大门打开了。就感觉好像，好像，唉，这种想法毕竟还是有点孩子气了。"
"你只管说就是了。"
"那好，请不要笑我啊。"许千移脸微微一红，又朝篝火靠近了点，"就感觉好像一段了不起的冒险开始了，而我就是独一无二的主人公，你则是······"
"女主角？"
他脸更红了，只是红晕跟火焰的光芒混同一处，彼此分不太开。海浪声来而复去，风吹起沙粒，轻轻打在人脸上，仿佛什么温柔的抚摸。
"或许吧······谁，谁知道呢？"
两个人在漆黑的大海旁沉默着，月光也照在了他们的身上。
"你白天准备怎么样？"少女突然问道。
"啊，白天？"许千移明显一愣，"当然是老老实实上学，然后，然后就跟平常一样。"
"那你要几点回家去？"
"我先得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，这才能做决定啊。"
顾洋抬起头，眯起眼睛，像是在数点月球的脚步。在过去一两分钟后，她小声报出来一个数字来。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。
自从许千移离开家，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。
"我······我也许该回家了。"他低下头去，语气略有迟疑，"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。"
"先把衣服烤干吧。"顾洋劝说道，"就这样湿漉漉回去，要是感冒着凉了就不好了。对了，可千万要记住，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啊。"
“啊嗯。”
“如果可以的话，请你以后每天都来海边。这能成为约定的吧？”少女笑了笑，露出可爱的牙齿来。
有一种气氛正在生成，叫许千移敢于问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问题。这问题实在太重要，以至于难以启齿，是较其他万般问题更难以启齿的难以启齿。然而不得不问，现在不问，也总有一天得打探清楚，交待明白。
"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呢？"
许千移抬起了头，用最真挚的目光同少女对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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